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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Ⅹ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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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街上的年味兒越來越重了,從阡陌縱橫的弄堂窗口伸出一根根支滿臘腸和鹹肉的竹竿,用紅色塑料袋或者報紙裹住,落上饞嘴偷食的鳥雀。零星炸起在小區角落裏的響炮,固執地帶起一些枯葉的碎屑,在鋼筋水泥之間震蕩出熱烈的回聲。

那些青灰的摩天大樓的墻體都被色彩斑斕的氣球和彩帶裝扮了,十數層樓上懸掛下巨幅的海報。鋪天蓋地的春節促銷廣告覆蓋住電視、廣播、報紙、地鐵和公交車站的燈牌,走過百貨公司前的玻璃櫥窗,總能看見閃著金粉的對聯和巨大的鞭炮道具。無數穿著紅裝的明星作著恭喜的揖,定格在大大小小的招貼畫裏,露出異常燦爛甜美的微笑。

這座匯聚著無數來自中國各地夢想的城市,只有在這個時候,才能顯現出與常日不同的溫暖活氣。每一條標語和祝福都像提醒,觸動所有人心底最柔軟的神經——回家。

顧言曦靠在車窗玻璃上,看著兩邊的景物飛快退去,像一幅融煮斑駁的油畫。沒想到幾年時間,從S市到N市之間已經通上了高速鐵路。

將近300公裏的時速,讓她有些不適應地耳鳴起來。往嘴裏塞進一顆薄荷糖,清涼的滋味在舌尖化開,冷得她打了一個細小的寒噤。

想當年坐在可以開窗的綠皮火車裏面,冬天凍得要死。她總是壞心眼地把手伸進紀司辰的脖頸,然後看著他睡意全消地猛然瞥向她,又一言不發地緩緩閉上。

會是有多冷啊……

顧言曦無聊,想起這一出,不禁試著把手指塞進衣服裏。咯嘣一聲,糖塊在嘴裏碎成顆粒。“嘶——”渾身上下雞皮疙瘩更盛。

真不知道以紀司辰那種“人若犯我,斬草除根”的性子,怎麽會由著她把手伸進去。

顧言曦搖搖頭,苦澀地彎了一下嘴角。

吃糖可以緩解耳鳴,也是紀司辰告訴她的。

明明以為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過多少事,怎麽隨便想起來的,都有他的影子。

“也不知道他今年回不回去。”顧言曦嘀咕一句,心不在焉敲著放下來的小桌板。

自從T大回來之後,兩個人的關系真正變得像一對公事公辦的合作人。除了對於設計方案的探討,私下幾乎不再多說一句話。

倒是雞毛鄭重其事地請顧言曦吃了一頓飯,感慨萬千地表示,美人還是那個美人,寶刀未老,可惜怎麽一不小心就成了孩子的媽。

顧言曦不可置否地笑了笑,也沒有解釋。反倒淡淡地岔開話題,順便訛雞毛準了她一周的春節假。

“能為顧小美女效勞,哪怕是大帥翻臉要把你揪回來,我也必須讓他踩著我的屍體過去!”雞毛一甩頭發,拍著胸脯保證。

“不會的。”顧言曦放下筷子,淺淡一笑,“他不會再去找我了。”

德國人不過春節,項目那邊有他們負責,顧言曦很放心。可是此刻,她的手指糾結地擰在一處,眉頭蹙起,依舊滿腹心事。

近鄉情怯。對於那些在課本上耳熟能詳的句子,如今總算是有了更深的體會。每個月一通的電話,並不能讓她了解母親的生活更多。

也不知道那個她六年未見的最親的人,怎麽樣了?

高鐵速度很快,到達N市只用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。顧言曦還沒來得及從包裏打開IPAD,就已經要拖著行李出站臺。

N市的火車老站,餘著《情深深雨濛濛》裏民國時期特有的風韻,水磨石的路面,鐵紅色的軌道,與她離開之時,如出一轍。這斑駁甚至有些破舊的站臺,一直都被市政府嫌棄,想要重塑城市形象,改裝出新。卻不知道動手之前,又多賺了一個長期旅居海外人士的眼淚。

“媽,我到了。”顧言曦掏出手機,一手提著行李箱下地下通道。

“哦,哦。”聲音裏帶著強自壓抑的激動,還有些生疏和尷尬,“小曦啊,要不你先在火車站周圍找個肯德基坐坐,我讓你馬叔叔去接你。”

“不用了!”行李箱有些沈,顧言曦停住腳步,換了一只手,片刻才把手機湊到耳畔。地下通道裏的信號不是很好,低頻的雜音幹擾著對方的聲音,時斷時續。

她卻像是松了一口氣,聲音低低軟軟地傳出去,“我想……先回家看看。”

顧言曦所說的“家”,是她出生成長的地方。那裏的房產現在歸在她的名下,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了。

大院離火車站並不遠,打個車十多分鐘就到。

顧言曦踩著樓梯上去,還能看見自己貼在家門上的“旺旺”貼花,只齊到現在胸口的部位,當年卻是踮著腳尖貼上去的。

家門鑰匙一直被她跟其它常用的鑰匙拴在一起,多年下來,已經磨得銅光發亮。她推門進去,下意識地微垂著眼眸,生怕自己一擡頭就對上一副灰塵遍布的破敗景象。

脫掉鞋子,擡腳踢到一雙放得端端正正的米色拖鞋,顧言曦一只手扶上鞋櫃,卻意外發現那裏居然纖塵不染。窗簾敞開,燦爛的陽光射進來,沙發、茶幾、電視、飯桌……家具一件不少地擺放在原地,就像主人剛剛出門的樣子。

看來媽媽很有心,經常過來打掃。

顧言曦心頭生出一團暖意,總算覺得故國的土地上,有了屬於自己的安身之所。

她把行李放回自己的房間,收拾停當,準備去大院裏逛逛。

臨出門的時候,正瞥見對面墻上那幾行標註著不同身高和年月的彩線。它們透過歲月的塵埃,靜靜註視著這裏的一切,逼得顧言曦眼睛生痛。

她走過去,像是撫上父親額前深淺的皺紋,語帶哽咽。

“爸,我回來了。”

小時候,身為建築師的爸爸總是喜歡像測繪地形一樣,一手拿著丁字尺,一手托著三角板,把她按在墻上量身高。他總是自豪地誇獎自己工具專業,手段熟練,量得可比體檢處準確多了。

“小曦,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?”每次量完身高,爸爸總會不滿意地長嘆一聲,在墻上作出一道新的刻度線。

他劃線時手腕輕松,畫出的筆跡卻如同尺子打出來一般筆直。

那只手能設計出不同的住宅房屋,並把它們變成現實——一只有魔力的手。顧言曦最喜歡這一刻,每次看他作圖,都像一種享受。

可是如今——

“爸爸,小曦已經長大了,你又在哪兒?”

良久,她輕輕帶上門走出去。

大院裏幾乎沒有什麽變化,除了當年新植的梧桐樹已經由齊人高長到了三層樓的窗口,擡頭望去還能看見一只黑乎乎的鳥巢。

這種老式小區,當年一同長大的孩子早已成人搬走,路上也不怎麽能見到半大小子的喧嚷,生活節奏緩慢而悠閑。

顧言曦把手抄在口袋裏,貪婪地呼吸著這裏熟悉的空氣,路過小花園的時候,居然聽見有人叫她。

“小曦?”就像是很多很多年前,熟悉和親昵的嗓音。

——“小曦,來我家吃飯吧!”

——“小曦,這條魚拎好,給你爸媽帶回去!”

——“小曦,紀司辰那只皮猴子冥頑不靈,他要是敢惹你,叔叔幫你揍他!”

顧言曦的心緊了緊,快步迎上去,滿眼都是掩飾不住的激動。“紀伯伯!”

“這麽多年了,一點都沒變啊!”那個年過半百,依舊神采奕奕的老人,忽然伸出手,愛憐地揉了揉顧言曦的頭發。“這些年去哪了?什麽時候回來的,也不說一聲?”

“我去德國了,才,才回來不久。”顧言曦揉了揉鼻子,“在S市接了一個建築項目,之前一直在那裏,過年就順便回來看看。我不知道,你和伯母居然沒有搬走……”

“好好,有出息啊!”紀建國松開手,笑瞇瞇地看著她,“其實司辰也一直勸我們搬走,可是這地方住了那麽多年,有感情啊!想一想還是沒舍得。”

他頓了一下,又拍住腦袋,“對了,那小子也在S市工作來著,你們有聯系嗎?”

“我……”顧言曦心裏咯噔一聲,語氣一下子變得僵硬。“我們見過了……”

“好哇,那個臭小子!見了你也不跟我們說一聲!看他過兩天回家,我怎麽收拾他!”紀建國眉毛一揚,還像當年追在紀小霸王身後打一樣的意氣風發。

“我說小曦啊,等司辰回來了,什麽時候一塊兒到我家吃個飯?”

想到紀司辰最近掛著的那副撲克臉,顧言曦頭皮一麻,又不好拂了老人的意,還是乖順地點點頭,“唔,哦好!”

見到顧言曦點頭,紀建國似乎松了一口氣,“伯母一直都挺想你的,昨晚還對我念叨來著。”他突然湊過來,沖顧言曦眨了一下眼睛,“那老太婆嘮裏嘮叨說了半天,我算是明白了,這麽多姑娘裏,她還是覺得你最適合做我們紀家的媳婦兒!”

“呃……”顧言曦有些尷尬地後退了一步,“紀司辰那麽好的條件,追他的女孩又多,伯伯你別開玩笑了!”

“你覺得伯伯像是在開玩笑嗎?當年聽那臭小子說你們戀愛了,我們老兩口別提有多高興!可是後來怎麽……唉。”

顧言曦看著那張與紀司辰相似的臉,忽然想起小時候,只要遠遠見到,紀叔叔都會興高采烈地沖她招手:“小曦啊!兒媳婦~”

那時候,紀小霸王還在對她不屑一顧,她也沒覺察出那個頑劣的土霸王身上,到底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。

可是,紀叔叔總是對她青眼有加。他甚至會在路上招呼住熟人,洋洋自得地拍拍顧言曦的肩膀,“給你介紹一下,這是我兒媳婦!”

或者,是因為這樣,她才會喜歡上那個別人眼中光芒萬丈,在她眼裏卻一無是處的小霸王吧?

有些種子,是在你還搞不清姨媽和姑父到底是不是一家,兒媳婦和丈母娘能不能成為一對反義詞的時候,就埋下的。

我們叫它,天定的緣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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